听说，山东滨州秦始皇的铜像倒掉了，听说而已，我没有亲见。

但我却见过刘旦宅先生画的未倒的秦始皇画像，冕旒盛服，颇有“千古一帝”的威严。

喜欢讲古的孔乙己告诉我：迅哥儿，知道么？这个冕旒有深意的，帝王要杀伐决断，渠暗合着甚么“充耳不闻”、“视而不见”呢。

在我看来，金声玉振的珠子风摆荷叶一样叮叮当当脆响，下面是一个西部莽汉的目光炯炯，虎视眈眈的大脸，一副威严而又傲慢的神态，非常违和，并不见佳，我以为。

然而一切的帝王名目之中，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秦始皇。

那时候，在咸亨酒店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，曾经常常教我吟诵《始皇本纪》，这时候，孔乙己浑浊的眼睛里面是放着光的：

什么“秦并海内，兼诸侯，南面称帝，以养四海，天下之士斐然乡风……”

什么“怀贪鄙之心，行自奋之智，不信功臣，不亲士民，废王道，立私权，禁文书而酷刑法，先诈力而後仁义，以暴虐为天下始……”

子乎者也的，反正我也不懂。

这时，酒店的鲁镇那些食客就叫：孔乙己，你又偷了丁举人家的书来读的么？

伊就涨红了脸，睁大眼睛辩白：窃书，千古一帝的书，太史公的书，读书人的事，能算偷么？

然后伊嘴里又是嘟囔着：唉……，坑灰未冷山东乱，刘项原来不读书。金陵王气黯然收，一片降幡出石头。人世几回伤往事，山形依旧枕寒流。

孔乙己，你欠酒店的茴香豆钱什么时候收啊？角落里独自吃酒的王胡大叫一声。

唉……囊中羞涩，举家食粥酒常赊，百无一用是书生啊，斯文扫地，惭愧惭愧，孔乙己掩面而逃。

疯了，王胡大笑，疯了，疯了，小D阿Q都跟着哄堂大笑。

那时候，我已经被家里送到三味书屋寿镜吾先生那儿去读书了。

先前，孔乙己告诉我说，秦始皇其实是吕不韦的儿子，什么“奇货可居”，什么长信侯嫪毐乱政，后来李斯说要“以吏为师”，不准妄##议大秦。

孔乙己说，——凡读书的人，总是会腹诽的，脸上就有怨气，但是，只有李斯这样非凡的、懂老鼠哲学的人才看的出来，于是，那些敢腹诽秦始皇的读书人，就被李斯这样的人才看出来了，就被坑杀了，书也被烧了。

我的先生寿镜吾讲起来还要有趣得多，大约是出于一部书叫作《史记》里的，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，所以也不知道“秦始皇”、“李斯”究竟是否这样写。

总而言之，秦始皇终于成了“千古一帝”了，用着远交近攻的计策，出崤山、函谷关，最后灭掉六国，德兼三皇、功高五帝，平定天下，海内为郡县，于是就到泰山封禅，这就是山东为什么有秦始皇的铜像了。

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，如“坑杀赵##国投降的士兵四十万”之类，但我现在都忘记了。

那时我惟一的希望，就在这秦始皇铜像的倒掉。

后来我长大了，经过滨州，看见这高大到19米的铜像，心里就不舒服。

后来我看看书，说秦始皇其实“天性刚戾自用……专任狱吏…………以刑杀为威，不闻过而日骄，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於上”。

滨州人说，其实这个铜像是锻铜的，说白了就是铜片贴在表面，那么，里面当然没有真铜，就是一个中空的骨架，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，仍然希望他倒掉。

现在，他居然倒掉了，则普天之下的人民，其欣喜为何如？

这是有事实可证的。试到齐、鲁的山间海滨，探听民意去。凡有田夫野老，蚕妇村氓，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，可有谁不为孟姜女抱不平，不怪秦始皇太暴戾的？

皇帝本应该只管自己管好国家。儒生自迷读书，腹诽一下怨气，腹诽罢了，藏肚子里面的想法，都不敢说出来，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？

他偏要放下家国大事，横来招是搬非，大约是赳赳武夫，怕儒生嘲笑他不会背书，怀着嫉妒罢，——那简直是一定的。

后来这“千古一帝”不但要自己做皇帝，还要子子孙孙一直做皇帝，二世三世以致万世，上天也就怪他贪权，以至荼毒生灵，想要拿办他了。

他派方士徐福去海外仙山找长生不老仙药，徐福自然是欺骗他的，逃来逃去，据说终于逃在日本避祸，不敢再回来，到现在有人还骄傲说，日本人是我们孙子。

于是，在巡游途中，秦始皇不但遭受了博浪沙之击的凶险，最后还死在路途中，赵高和李斯秘不发丧，用鲍鱼掩盖他尸体的臭味，矫昭杀了他钦定的接班人扶苏，选了败家子胡亥，结果原本他希望的千秋万代变成二世而亡了。

我对于秦始皇所作的事，腹诽的非常多，后人也嘲笑他，就连孔乙己先生都经常念叨的：坑灰未冷山东乱，刘项原来不读书。

秦始皇“书同文，车同轨”、统一度量衡，灭六国一统天下，独于这几件，我却很满意，可惜的是，由于他的骄横残暴，滥用民力，横征暴敛，严刑酷法，使广大民众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。

战国时期，本来是历史上最百家争鸣的时代，他焚书坑儒，一味迷信暴力，不准儒生议政，不得“以古非今”，要全民“以吏为师”，亲自结束了最有创造力的时代。

可是，最后的发展和他的想法完全南辕北辙了。

4月6号，清明节的第二天，人们依然在祭祖，结果竹帛烟销帝业虚，关河空锁祖龙居，巍峨的始皇帝的铜像，竟然倒了，倒了。

活该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写于大秦王朝2239年